2018年5月13日星期日

耶鲁大学夏皮诺教授法哲学(一)

 2018/5/5

第一课 入门

教授:我们开始。我请你们在阅读艾合曼的时候思考两个问题,等一下我们就来讨论这两个问题。不过,在讨论之前,我要问:艾合曼是谁?
学生:他是犹太人移民及转移的专家。
教授:但他的具体工作是什么?他是做什么的?
学生:嗯,他一开始的时候被派往犹太人老年委员会去商议尽可能迅速地在全欧洲范围内转移犹太人的事宜。
教授:对。那么他还被安排做了什么其他的事呢?那肯定是他做的事情的一部分,但他还接受了别的什么任务呢?他是不是所谓的"第三帝国"中制定最后决策的团队中的成员呢?他是一位决策者吗?大家在摇头。对,他不是的。他总体说来只是一位执行者,是吗?他只是一位听命于上级的人,而他的工作,从具体的职责说,就是保证火车能够准点运行;火车都是运送犹太人去各个集中营的。这是一种极具物流专业性的复杂的工作,而他就是这项工作的负责人。他的职责就是确保火车能高效地运行。正如我所说的,在战后他实际上被联军逮捕了,但是联军没有意识到他所起到的重要的作用,,然后他被放了。之后他偶然地到了拉丁美洲,在那里过着隐居的生活,直到摩萨德发现他过去的身份,于1960年将他绑架,带回以色列受审,你们读的这本书的内容就是描述的对他的审判,他被认定为犯了反犹太人罪及反人道罪,并被判处死刑。
好了,那么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你们认为他犯罪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当你读这本书的时候,你认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哪方面显得很突出?有人回答吗?
学生:从整本书的描述来看,他似乎是被进取心所驱使,希望获得......
教授:他希望获得提升。
学生:哦,对!
教授:他努力取悦上级。
学生:对,我认为这是最优先的最大的追求。
教授:他希望拿到优评,在很大程度上,是吗?这是他给你印象深刻的一面。对。还有其他的特点引起你的注意吗?
学生:在整个战役过程中,他显得没有思索。
教授:显得什么?对不起!
学生:没有思索。
教授:没有思索。
学生:就是说一种盲目地服从元首的命令。
教授:他不是一个会反思的人。
学生:完全不是。
教授:他不会去质疑权威,对吗?你印象中认为他真的憎恨犹太人吗?
学生:不憎恨。
教授:不憎恨。那么你为什么说不憎恨呢?
学生:我觉得,首先他在法庭陈述时声称自己并不恨犹太人,他在1939年以前读过一些关于犹太人的锡恩主义运动(Zionist Movement,中国的官方翻译可能为"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书,他是这个运动的支持者。即使在1939年到1945年间,当时他正在执行所有这些命令,但他发现他仍然有犹太人朋友,并与他们合作探寻解决方案,但前提是这些不会与上级的命令相冲突。

(译注:锡恩主义运动是1897年发起的犹太人回到耶路撒冷的锡恩老家的运动,锡恩是耶路撒冷的一座山的名字。该运动从开始至今都只是少数犹太人的运动。该运动主张犹太人回到犹太人的古代的老家耶路撒冷,受到英国美国的支持。1904年该运动的中心由维也纳转到德国科隆,最后转移到柏林,希特勒上台开始大规模排犹。犹太人自1920年代中开始在耶路撒冷的农村建立定居点,到1933年已经有23万犹太人定居耶路撒冷,占当地人口20%,1933年以后,很多犹太人进入耶路撒冷,但遭到当地阿拉伯人的激烈反对,他们担心犹太人会占领他们的家园,二战后,为了保持阿拉伯人对盟军的支持,英国开始限制犹太人向耶路撒冷移民。1947年,在英美商议后联合国正式建议在巴勒斯坦分别建立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国家,1948年以色列国成立,但随即发生了阿以战争。这是阿以冲突的最初起因。)

教授:我想你说得很准确。他内心并不是一个反犹主义者。的确,你读书时会感觉到,如果他的上级跟他说,"你现在不运人到集中营了,我们希望你在整个第三帝国境内运送枪支弹药供给部队"或者"我们希望你运送汽车配件",他肯定还是以一样的热情投入到这样的工作中,以取悦上级。他的表现会一模一样。他看起来并不像是面对一份内心特别向往的工作,他并不觉得这份工作使他有机会实现内心所追求的理想。他仅仅是想得高分,获得晋升,取悦上级,他会以优异高效的工作表现去做任何分配给他的工作。如果这个描述准确的话,这会令人胆战心惊,是不是?那么到这里我就要问第一个问题。

教授:这个问题是,这个人的什么会令你感到特别不舒服?请讲!
学生:因为他完全没想过他所做的事情意味着什么,所以其他人可以绝对控制他,他完全听从指挥。
教授:所以他的不反思导致了你内心的不舒服。
学生:对,因为这意味着任何人都可能是他那样的人。这有点让人回过头来想到自己和人性的公正。
教授:好的,那么你会认为他应该质疑政府的给他下如此命令的官员,是吗?
学生:对,那样就很好了。
教授:很好,这绝对是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一点。其他呢?其他人有感觉不舒服吗?
学生:问题是他的不反省导致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想做好自己的那份工作,但是事实上他所运输的并不是枪弹而是有生命的人,而且是很可能成为他的朋友的人。
教授:对,他没有想过自己的工作背后的大的目的是什么,而不反省这一点又正是我们后面的课程中的一种政治理论的主张,这种理论认为目的必须与手段分开来,个人应该想的只是如何更高效地工作而不要去思考他所做的究竟是什么。而这一点让我们感到不舒服了。
关于这个人,还有其他的令我们不舒服的吗?有没有让你感到汗毛倒竖的地方?其余的方面?有吗?好的,把麦克风给他。
学生:他对自己的卑劣洋洋自得。比如当他在阿根廷的时候,他曾经做过一次访谈,他在访谈中对于他的工作致使数百万人因他而死亡的事实,感到非常满足,觉得非常有成就感。
教授:他对于自己能够胜任一份工作表示很幸福。
学生:是的。
教授:是不是感觉他在从事这份工作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的不情愿呢?尽管你没有感觉这个人是一个骨子里的反犹主义者,但是他毫无疑问地对他的长官欣赏他的工作这一点感到非常幸福而且他对此感到志得意满,而且他为此获得了提拔。对这个人还有其他方面令你难受的吗?有吗?
学生:他时常将理想主义(译注:中共的官方翻译词是"唯心主义")的词汇带出来,而且他将荣誉感和对第三帝国的忠诚结合起来,这一点令人感到不舒服,因为他的成就正是朝这方面的努力。
教授:就是对于上级的忠诚。
学生:对。
教授:他认为遵守上级命令是非常重要的。噢,那边一个人有话说,对,那边。
学生:呃,还有一点令我感到不适的,这与他本人的行为没有关系,而是对于一个状态感到不安,就是,他在任何方面的倾向性测试都是显示出他是一个正常的普通人,而且,他根本没反思过他自己的想法,他自以为他忽悠了很多人,让很多人觉得他很聪明能干。所以,我在想这样的一种愚蠢是不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呢?
教授:是的,我认为这也是对的。也就是说,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人,他完全没有反思过自己的行为。他就是一味地执行上级命令。他没有违反法律,对吧,没有违反任何法律。他是在执行着法律,执行的是第三帝国的法律,而他自己则是非常平静非常高效非常耐心地干着着绝对令人恐惧的事情。你可以想象到他是这样一个人:他在周末回到家,陪着孩子们玩耍,与邻居交朋友,去吃烧烤,然后第二天再回来工作。是不是?用作者阿润特的一个词来描述就是,这个人令人如此惊恐的地方在于他根本不像一个令人害怕的恶魔。他平常得就像我们隔壁的某个街坊邻居。她使用了一个词叫作"平庸背后的邪恶"。他并不像一个具有某种不寻常的性格特征或特性的特别的人。
所以我认为,如果更深一层思考这件事的话,令人感到非常不舒服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会让你不禁想到如果你在他的处境下会怎么做。你希望自己不要像他那样做,但是他却不是一个突出的个例,他是一个非常平常的随处可见的一个平凡人(译注:这里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像他那么做)。他完全像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普通极了,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他在这种情况下一步一步地走,过他自己的生活。而这就是她的词"平庸背后的邪恶"给人以强烈冲击的地方。

好,现在让我们暂时将艾合曼放到一边,我们来思考一下我要你们在阅读时思考的第二个问题:在围绕着对艾合曼的抓捕、审判与处决的全过程中,哪两个方面是最令你不舒服的?首先,为什么以色列要这样做?在你看来,为什么以色列要去阿根廷绑架他?我是指,如果以正常渠道在外国抓捕某个罪犯的话,你找到那个国家,申请引渡,你向该国法院立案起诉,然后上庭,然后那个人被捕,然后就是他们最终被带上法庭。那么为什么他们不这样做呢?他们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措施?有人知道吗?或者有人愿意猜一下吗?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做?有人想试一下吗?
学生:嗯,我觉得他们可能担心或者他们怀疑其他国家不会同情他们的希望去审判艾合曼。他们可能担心他能够寻求一定程度的国际支持或者在他居住的国家找到人给他提供辩护。
教授:我认为是的。如果他们试图引渡他,可能结果是目的根本不能达到。一旦他知道在阿根廷和拉丁美洲其他地方有很多的前纳粹,只要他意识到他们知道他在那里而且发现他是什么人的话,他分分钟可以转入地下然后消失。而过去在引渡体系的车轮下已经藏着无数的猫腻,他们判断,而且他们判断得也是对的,如果要想抓获他,那唯一的途径只有这样做,他们也实际采取了这种方式。所以他们绑架了他。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原因了。那么,鉴于他们绑架他的原因是这样,你对他们这样的做法,有没有感到在哪一点上令人不舒服的?哦,这里,我们需要麦克风。
学生:在最后两章中有一个地方,我相信,他们是在讨论为什么不通过司法途径对他进行各项罪名的指控,而讨论中主要列举了四个主要因素来试图证明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其中有一个因素,它的名字是"dubio contra reum",我猜这个词的意思是,当遇到怀疑时,就对被告采取攻击措施。而这种正义,即,我们不需要拥有全部的证据因为这里面有很多只是推测,我们如果以这样的原则行动,那么未来会......
教授:好的,在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对必须遵守的举证原则,没有太多的关注。
学生:对。
教授:是吗?那么这是一个问题。在听审中,我们会看到很多地方,在我们看来是不按程序进行的听审,是不是?
学生:我对处决执行的迅速赶到不舒服。它实在是太快了,在他上诉和求情之后仅一两个小时就执行了。
教授:对,这种处决是今天的中国式的,而不是今天的美国式的,对吧?它执行得极为迅速。不过,为什么你对这一点感到不舒服呢?
学生:我认为毫无疑问他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但是你至少应当走完全部的程序,确保正义得到遵守,像这样快的话,即使判他死刑是正确的,他应该被判死刑,但是整个的议定程序应该遵守,而且他应该得到时间进行上诉。
教授:好的。还有其他人对操作的其他方面感到不舒服了吗?这里,请讲。
学生:一开始就讲到了这次的审判多么假,在有一个地方我突然想到一点,就是当作者说到以色列的法律不允许犹太人......
教授:犹太人什么?对不起。
学生:以色列的法律禁止犹太与非犹太人结婚,那么这两个社会,虽然一个肯定比另一个差,但是在道德水平上,我觉得两个都不好,而我对此感到很不舒服,我觉得。
教授:好的,也就是说这一次审判不过是演戏而已。
学生:对。
教授:这里有两个目的,一个目的是伸张正义,即,将他送上法庭并审判,但是很显然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报仇,就是让那些上来作证的人们的情感得到宣泄,让这些证人到法庭来,站出来讲述他们的亲身遭遇,而他必须对这些遭遇负责(译注:此处令人同情流泪,所以教授用他所知的背景告诉学生,这个过程背后的情感需要宣泄,而且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所以这个过程有多个目的,而我们正常所知的刑事法庭里面的程序仅仅是目的之一。还有其他地方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吗?还有其他地方让读者觉得不舒服的吗?好,请讲。
学生:作者说,如果以色列不是发现这个人根本就是自动地被证明有罪的话(译注:学生的意思是这样一个职位本身就是自证有罪的职位,不需要有具体的事实依据),以色列是不会大费周折去绑架他的。这说明一开始以色列就已经下了结论了,而这在总体上是给以后的操作树立了一个坏的庭审先例。所以尽管他们这样实际上是公正的,但其实并不清晰,因为他们根本不愿意通过走正常程序来判断他究竟是清白的还是有罪的。
教授:好的,所以结果是没有疑问的。
学生:呃-嗯
教授:好的,那么这让你感到紧张,因为?继续说。
学生:因为,呃,他的案件其实是黑白分明的,但是这个过程却为未来建立了一个先例。但如果在一个案件中,既然他明显是有罪的但是你却没有事实的证据,而且你也在现实上不可能通过一步一步按照程序做就能够使得法庭审判可以得出他有罪的结论时,那么以后当一个案件不是如此地黑白分明的时候,庭审也可以只是演戏,像这个案子,在案中,(法庭)本可以很明显地用有意义的方式证明他是有罪的,但他们却似乎不想费事这么做。
教授:好的。还有其他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吗?哦,这里有一个。
学生:还有就是缺少具有合法起诉被告的证据,而且被告也没有足够的辩护空间,这令我感到难受。
教授:他们没有我们今天所说的"发现"。在过程中,有很多在程序上不符合规定的地方。他们无法获得证据。如果你们以后进入法学院学习刑事案件的程序时,这次的庭审中存在着被称作"可推翻的"错误,这是在上诉程序中会遇到的麻烦,即庭审程序问题。所以,这里存在着程序上的问题,其他还有吗?那里有一个,请讲。
学生:我有一点感到不舒服,就是以色列居然也说自己在案件中是符合法理的,但实际上案件根本不是发生在以色列的土地上,而且他们还确实派了秘密人员绑架了他,并把他带回以色列。
教授:好的,你对他们认为自己是符合法理的这件事感到不舒服。
学生:是的。
教授:因为罪行并不是发生在以色列的国土上。还有其他原因为什么一个人会对以色列声称符合法理感到不舒服的?
学生:这好像是一个国家以人民的代表或者说人道主义的化身为名,这一点让我觉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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